朱高煦想到了那一对翡翠硬玉手镯、加工得光滑精细,便觉得沈家很能找到一些能工巧匠;若是开矿的事叫沈家来办,恐怕会更容易一些。
他写了信送去沈府,提出由汉王府派遣军士护卫,开矿则由沈徐氏派人负责;并询问她有甚么要求。
次日一早,朱高煦来到书房,从信封里拿出了沈徐氏的回信。他展开一看,几行工整的楷体字映入眼帘。
书写的内容大抵是,沈徐氏门下有个戏子叫李楼先,为沈家出力了不少。李楼先希望能有机会陪侍汉王饮酒,问汉王能不能答应这件事。
朱高煦看完后有些困惑。他知道李楼先这个人,那是梨园的头牌花旦,西平侯那女儿沐蓁很追捧此人。
他回想了一下,去年沈徐氏似乎问过他,是否要叫李楼先来陪侍。
朱高煦以为只是沈徐氏想奉承自己,当时随口婉拒了……他倒没想到,原来这事是因为李楼先想见他。
李楼先没有什么企图吧?朱高煦想了想,他对那个戏子几乎不了解,但还是比较相信沈徐氏的;如果那戏子有什么问题,沈徐氏应该不敢引荐。
经营翡翠之事,到目前为止出奇顺利。朱高煦稍作犹豫,便提起笔写道:请沈夫人安排时间。
……约定相见的时间是三天之后。
酉时刚过,朱高煦换了一身寻常的巾袍服,径直坐马车到戏院后面的沈园去了。
池塘边的房子里,侍卫们如同此前一般,分别进了左右的厢房。
朱高煦待段雪恨从房门里出来,随即走了进去。
段雪恨没跟进来,留在了外面的走廊上。
过了一阵子,就有几个丫鬟鱼贯入内,将酒菜摆到厅堂里的圆桌上。
入座后,朱高煦很快看见一个身穿对襟褙子的女子走进来了,他抬起头一看,认出那女子正是李楼先。
以前朱高煦有几次见到她,她都是戏妆的模样,还真没有在寻常时候见过面。
让朱高煦微微有点意外的是,李楼先褪下戏妆、却没有多少风尘味。
大抵是因她脸上的脂粉抹得很淡,衣裳首饰也比较素净的缘故罢。
她身上只有褙子的衣边有些小花刺绣,别的布料都没有花纹。
“妾身拜见殿下。”李楼先的声音很细,就好像捏着嗓子一样。她低着头,竟隐隐有几分娇羞之意。
朱高煦却比较随意了,他微笑着拱手道:“上次请李姑娘亲笔誊录了戏本,还没谢你。请李姑娘过来坐。”
李楼先柔声道:“妾身能为殿下抄写戏本,实乃荣幸之事。”
她小步走近,轻轻坐到一侧的凳子上。因为朱高煦的目光一直在打量她,她没敢抬头直视朱高煦。
李楼先伸出右手拿起桌子上的细颈酒壶,左手轻柔地扶住衣袖,说道:“这些菜肴都是妾身做的,但愿能合殿下的口味……”
朱高煦正想夸她一句,不料就在这时,忽然见她脸色潮红,似乎有点不对劲……片刻后她的手也颤抖起来了。
“哐!”酒壶掉到了桌面上。李楼先的身子一软,身体竟倒了下去。
朱高煦急忙站了起来,喊道:“来人啊!”然后上去将李楼先的身体掀过来察看。
房门打开了,一个人影闪身进屋。朱高煦抬头一看,正是段雪恨,他便立刻说道:“李楼先似乎中毒了,马上叫郎中。”
段雪恨问道:“王爷无事?”
朱高煦道:“我还滴水未喝。”
段雪恨转身出门,这时附近的几个王府侍卫也走进了房里。接着先赶来的人是徐财六,随后郎中来了,沈徐氏也走进了房门。
徐财六紧张道:“因上回梨园出过事,之后汉王殿下每次来梨园,小的都十分谨慎。这些酒菜送进屋前,已叫奴婢试吃过了……”
“快先去拿蛋清来,然后叫人取水。”郎中头也不抬地说道,“她是砒霜中毒,幸好中毒不深哩。”
沈徐氏弯下腰说道:“惊扰了殿下,妾身有罪。”
朱高煦道:“等郎中先救人。”
房子内外一阵忙活,很快李楼先就被抬到隔壁的厢房去了。朱高煦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,转头看那桌子上完全没吃过的酒菜,苦思不得其解。
沈徐氏的手指捏着衣角,十分紧张地默默站在门口。
朱高煦便开口道:“此事十分蹊跷,既然酒菜没毒,我也没中毒,为何李楼先会中毒?”
沈徐氏眉头紧蹙,摇头叹了一口气道:“一定是李楼先私自服用了砒霜。”
“为何?”朱高煦更加疑惑。
沈徐氏轻声道:“女子服用少量砒霜,能让肌肤看起来更白……李楼先却可能吃得稍微多了点。”
朱高煦愕然看着沈徐氏。
她便接着说道:“世人都喜肌肤雪白的女子。殿下有所不知,不少妇人为了讨男子欢喜,都会偷偷服用砒霜,最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妾。李楼先好不容易才能单独侍奉殿下,她肯定吃了砒霜。
妾身如此断定,乃因郎中说了她中毒不深,应无性命之忧。若非李楼先自己服用了砒霜,否则下毒者有心害人、不会放那么少啊!”
朱高煦确实不知道还有这种事,但沈徐氏一说出来,他很快就觉得,似乎确有几分可信度……不然如何解释这样荒诞的事?
沈徐氏一脸懊悔的模样:“妾身确未料到会出这种事。早知如此,妾身便不该答应李楼先那等事了。”
“罢了。”朱高煦走出了房门。他来到隔壁房里,段雪恨等人也跟了过来。
果然李楼先已经很快醒转过来,她拿袖子遮着脸,躺在一张塌上、肩膀在微微抖动。
朱高煦很快听到了她压抑的抽泣声。他走到塌前时,李楼先急忙把脸侧过去,哽咽道:“都怪我蠢,大概我命该如此罢……”
“你自己服用了砒霜?”朱高煦问道。
李楼先颤声应一声。
朱高煦叹了一口气,转头看着沈徐氏道:“我相信事实如此。沈夫人、李姑娘不必介怀,此事便到此为止。”
李楼先有气无力地哭道:“殿下拿妾身治罪便是,妾身自作自受,与沈夫人毫无关系。”
朱高煦道:“砒霜有毒,世人都知道,李姑娘何苦如此?”
李楼先的声音道:“听说殿下爱听妾身的戏,妾身……如今弄巧成拙,反叫殿下见了丑态,呜呜呜……”
朱高煦听到这里,生出恻隐之心,忍不住好言宽慰道:“李姑娘安心调养,咱们下次再见面就是了。”
李楼先挣扎着转头过来,却依旧用袖子挡着脸,“殿下所言当真?”
朱高煦点了一下头,温和地说道:“当然。今晚我便不多留了,李姑娘好生养着。沈夫人也不必为难她。”
“是,妾身谨遵殿下之命。”沈徐氏忙道。
他走出房子时,天色已黯淡,天空布满了繁星。他抬头看了一眼,心道原本是良辰美景,不料弄得一团凌乱。
沈徐氏跟着走到了走廊上,轻声道:“王爷在梨园竟遇两回惊险,妾身实在疏忽了。”
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段雪恨,又见沈徐氏也在瞧她……段雪恨的眼神顿时十分闪烁。
上次的意外刺客,正是段雪恨;她本来还算镇定的,不过眼睛有点像沐蓁、很容易就把情绪流露出来。
“我甚么都明白的,沈夫人不必往心里去。”朱高煦道,“咱们在缅甸地区的生意,一切照旧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沈徐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。
她说话一向口齿清楚,很少这样言语不清,朱高煦不禁转头看着她,便见沈徐氏脸上微微泛红。
朱高煦抬起手道:“段姑娘稍等。”
段雪恨一声不吭地停下脚步,几个侍卫也跟着留在了原地。
朱高煦与沈徐氏沿着走廊转了个弯,沈徐氏用很低的声音道:“梨园闲杂人等太多,也不便防备。下次王爷来沈府罢,妾身当面向您赔罪。”
这句话本身好像没啥问题,但她那副模样反而叫人多想。朱高煦沉吟片刻,说道:“也好。”
俩人一阵冷场,走廊上的灯光一动不动,夜色更加宁静了。甚至叫朱高煦恍惚觉得,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
他不禁又去想李楼先的事。李楼先一个当红的戏子、似乎没和朱高煦说过话,见过一两次面也只在仓促之间。
她却想尽办法要靠近朱高煦,不过因为朱高煦有权势地位罢了。
“不过是寻常之事。”朱高煦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。
原来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民,如今境遇大相径庭;所以李楼先的所作所为,才叫他颇有感叹……于是他才随口感叹,(对于亲王)此乃寻常之事。
沈徐氏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,立刻十分温柔地奉承道:“殿下心胸宽广,宽厚待人,叫人好生敬仰。”
朱高煦转头说道:“那是因为我信任沈夫人,并非我能随便宽恕别人。”
沈徐氏寻思稍许,又轻轻屈膝道:“妾身多谢王爷信任。”